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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   开许久没有开启的宫门。
    停鹤居隐于荆木深处,于别处的富丽堂皇来说,实在朴素简陋的可以。它命名为停鹤居,据说是应为前朝之时,这里果真是圈养了许多丹顶鹤的,后来城池崩催,鹤踪不在,却是仍然叫这个名儿。
    他进门的时候,几乎没有看到任何宫人行走,因此静得可怕,许久才看到了一个宫装女子,正拿着锄头刨着土儿,将细小的种子往土里播种。
    萧无庸疑惑,依着她的妆饰,却分辨不出是太子的妻妾还是宫娥来,一时也找不出何时的称谓,“小娘子,借问大皇子何处?”
    女子抬起头来,想了想,指了指一道偏门,然后又埋下头去。
    萧无庸沿着幽径一路走着,尽头是一扇木门,映在木门上面的身影颀长而消瘦,他进门前,方才看清了废太子李昶的模样。
    那是一个异常消瘦而苍白的青年,十成继承了仁宣皇后的美貌,却看不出当今陛下的半分模样,正坐在案桌前研究一本古籍。
    他行了礼,李昶却没有因此而答应他,他一连唤了好几声,青年才抬起头来,有些迷惘,“先生过来看看,这画上的驯鹿是否真的是李钟隐的真迹?”
    萧无庸缓缓的抬起头来,看着那幅画许久,摇摇头,“是不是后主的真迹,臣不知道,可是臣却知道,殿下的画卷在宫外,大好河山的卷轴正在徐徐展开……”
    李昶一愣,绕过萧无庸的身体,看见刚锄了土的小姑娘站在夜色的亭廊中,慢慢掩去了猫一般的眼神。
    ☆、第七支伞骨?起(下)
    天已经全黑,华灯繁星将整座城池笼于一种晦暗不明中,站在很远处的山顶上,也可以看到这灿若明珠的不夜之城。
    最富饶的土地,最璀璨的文化,最温和的季风。
    ――关外人心心念念想要踏足的地方。
    申屠衍到达自己的府邸的时候,略惊讶了一下。萧无庸说御赐的府邸离杜太傅的故居很近,其实岂止是近,分明是当年的杜太傅府,只不过封了原来的门,而重新开了一个门来。
    出来相迎的是一个老翁,“将军好,我是这里的管家,姓郭,以后,也便是将军的管家,将军有什么吩咐?”
    申屠衍望了望那宅院,那牌匾仍旧还挂着青斋书院的,不由得蹙了眉,郭管家便道,“这里原是老杜太傅的府上,老太傅获罪后,一直是小人在打理,小姐这么多年也不回来,后来逐渐荒废了,老太傅是个有学问的,宅子里藏书很多,渐渐有人上门求书,老爷在时常说独乐了不如众乐乐,老奴也不好将人拒之门外,久而久之,这里就变成了书院了,如果将军不喜欢,小人马上派人重新布置……”
    申屠衍看了一眼古宅,想起了一些往事,会心一笑说,“这样就很好。”
    杜荀正的宅子,他也是来过几次的,那时,他跟在钟檐后面,钟檐少年心性,总是跑的没影,他就像影子一般跟在他的后面,因此,他对这里也不是不熟悉,所以,他自己逛了一圈,找了一间厢房,睡去了。
    一瞬间灭了灯,空荡荡的宅院如同一张细密的网一般,将他的记忆和意识包围在其中,窗户突的自己开了,他猛地坐起身,觉得青冥天际有一个声音在问他。
    ――为什么要回来?为什么是你回来了?
    他无言以对,命运总是强大的出乎意料,他没有想过,会是他,以这种方式,代替钟檐回来。
    长夜漫漫,与废太子的停鹤居相比,六皇子的寝宫却是通宵达旦,灯火通明。
    夜相对于白昼存在,是因为他更有包容性,白昼没有办法见光的东西,可以平平安安的曝于琉璃灯火下,隐秘而安全。
    六皇子的脸上仍然带着笑,从金殿上下来就一直带着的笑容。
    他努力回想自己今日在殿上的表现,完美的天衣无缝,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。早上朝堂上的事,现下京城内外都已经传开,他们戏说着大晁朝的六皇子是如何将一个身居卑职的武将迎上殿的,又是怎样将虎符托付给他的,如果这是一场戏,他必定是最赤胆忠心的那一个。
    他记得每一个细节,那个年纪与他略长些的青年人,眉梢隐约有故人的神采;他握着时,长着老茧的手心的温度;他交出兵符时皇帝温煦微笑中一闪而过的情绪;他一步一步踏上的白玉台阶,是薄冰也是深渊……他都记得。
    如今,他终于可以把自己的真心拿出来透透气。
    “到底不过是一个臣子。”他苦笑着,心中却一直了然。
    君臣父子,他心中分明。
    白日里他维持那些表情,几乎觉得脸都要僵硬了,似乎花了很长久的时间才恢复了原来的模样。
    他十余年来,生于草莽,长于战场。与其说是深宫里长成的皇子,倒不如说是荒原里长成的野兽,善伪装,富有攻击性。
    年岁逾久,他不记得自己是为什么渴望战场,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申屠泠奚,那是一个他的父亲和百官连提也不屑提的名字,草原部落族长的庶女。
    百官皆知李胥是大晁的六皇子,申屠泠奚却不能是他的母妃。
    皇帝一直知道他是知道当年的缘故的,那个异族女子携满腔仇恨而来,却只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儿和一个令人唏嘘的背影……之后他是如何辗转进宫的,连当年的老嬷嬷都记不清了,却说起来也是三十多年前的爱恨了。
    况且整段故事里只有恨,没有爱。
    他看着周遭的宫殿里灯火渐渐暗下去,知道是宵禁了,忽的一只燕雀扑闪着翅膀落在了窗边。
    浑身纯白,头上有杂色,不像是宫里的鸟,就是在东阙城中也是少见。李胥脸上却没有惊讶之色,他慢慢抓起鸟,解开绑在脚上的竹筒,抽出纸条,展开。
    他看着白纸上的疏疏的几行,戏谑的勾唇一笑,然后用内力将纸条震得粉碎。
    静谧的夜里忽然飘起了雨丝,因为夜色浓重,只有落在了脸上,他才察觉。那些飘散的纸屑到了明天都会统统不见,而他,通过它们,却听到了千里关山外的声音。
    ――局已摆好,君敢来否?
    君敢来否?
    是试探也是邀请。
    第二日清晨醒来,才发现下了急雨,土壤和草木都是潮湿的,昨夜天黑着,他也看不太清,现在才发现,偌大的院子里,居然只剩下了三两个下人,大概都是与郭老沾亲带故的,所以才留下来了。
    “将军,要不我去招些家仆回来?”老管家有些诚惶诚恐,毕竟让新晋的官员住这样的房子总归有些说不过去。
    申屠衍淡笑,“这样就很好了。”反正也是住不长久的。
    他望向远处,那荆木从中有褐色的半截木头露出来,他走过去,看了一眼,竟是一只小小的木鸢,在岁月的侵蚀下褐迹斑斑,他情不自禁的勾了勾唇。
    老管家见他感兴趣,笑道,“这是以前小姐的玩物,好像是表少爷搬过来的,以前她总爱在上面玩耍,可是小姐也没有回来,也不是作了哪家的新媳妇,有没有受夫家的气。”
    申屠衍是知道杜素妍的死讯的,却也不好说开,只是笑笑。他记得以前家里是有这么几只木头鸟的,钟檐时常指着那木鸢指桑骂槐,“呆头鸟,呆头鸟,你比呆木头有灵性,戳戳脑袋摇一摇,呆木头千年冰不化……”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几只木头鸟就不见了,原来是搬来给表小姐玩了。
    如今,呆头鸟依旧吱吱呀呀的摇着,昔日的木头少年却已经满面风尘,华发早生了。
    ☆、第七支伞骨?承(上)
    钟檐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,梦里他家屋檐上有一块呆瓦片儿,忽然长了腿又跑到了他跟前,扯着他的衣袖,没有什么表情,嘴里嚷嚷着要嫁给他。
    他铁青着脸看着这样一个瓦片儿,拒绝得干脆,“不,我要娶姑娘的。”
    见他没有反应,他又加上了一句,“你不是姑娘。”
    呆瓦片皱了皱鼻子,似乎是懂了的,依然是面瘫的脸,不言不语的将他的屋子收拾个遍,然后站到他面前,继续扯他的衣袖,仿佛在说,瞧,我比田螺姑娘还勤快,算姑娘了吧。
    他想了一想,迟疑着摇头,“不,我要娶姑娘的。”
    呆瓦片又把院子里的柴都劈了,把地都扫了,又站到了他的面前,他依然摇头。这个梦境实在太过于繁复,以至于他记不清有多少次,可是最后,他认真说,“你再怎么做,你都不是姑娘。”
    这一下,那片瓦片彻底恹了,垂着脑袋就要离开。
    他拉着这块呆瓦片儿刚想说几句,梦却醒了。
    可是一觉醒来,他抬头看屋檐,瓦片都还好好的盖在屋檐上,哪里有逃走的痕迹呀。
    ――果然是梦呵。
    他如同往常一般开铺子,削伞骨,和人胡乱扯闲,好像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,忽然朱寡妇问他,“哟,你那好了不得的表哥呢,又送货去了?”他随口答道:“什么表哥,你梦游了吧!”
    钟檐扔下这样一句话来,留下一脸懵的朱寡妇,扬长而去。
    他想,一定是那婆娘扯淡,哪来的表哥?他就一间铺子三分地,一人吃饱,全家不饿,他妈的怎么会有表哥呢?一定是弄错了。
    他如同往常一样收摊,重新装上铺子的木门,一日又这样结束了。
    他将昨天晚上剩下的冷面条煮上,勉强吃了两口,总觉得味道不对,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对,他这样想,一碗烂面疙瘩有什么对不对的,十几年来不都是这么吃的吗,他扒拉着面条,很快就见了底,还打了个饱嗝。
    天渐渐黑了下来,寻常人家到了此时也是饭后的闲暇时刻,他觉得吃得有些撑着了,就走到了后院去散步,傍晚的光线氤氲,懒懒的铺洒在屋檐瓦柱之间,时间仿佛一般已经入夜,一半停留在白昼。
    他走进去看,发现院子边上松软的泥土上已经冒出了点点绿芽,虽然不明显,却是很多天前洒下的菜苗苗,因为昨天晚上下了春雨,所以冒出芽来了。
    钟檐蹲下去,触摸着毛茸茸的芽芽,却忽然捂住了胸口,他的原本空落落的胸口忽然被什么东西填满,甚至快要满溢出来。
    ――都不是梦啊,他是真的回来过。
    可是他现在又去哪里了呢?他该到哪里把那块瓦片儿找回来了呢?
    不过,钟檐很快就知道了答案,东阙城里的消息传播的速度,比瘟疫还要快,于是全云宣城都知道了近日来陛下封的兵马大将军,真是好威风啊,兵符重托,钦赐府邸,皇子亲迎,好像全世界的风头都要被他抢走了。
    “对了对了,那个兄弟好像也是从金渡川一役幸存下来的,和你那个啥还挺像,叫什么……申屠……申屠……”那光头匪爷自从来到云宣以后就不走了,整日闲着没事就在他身边瞎扯淡。
    “人家叫什么,关你什么事?拿上东西赶快走,再不走不怕你家秀才来揪你耳朵呀!”钟檐将鸡毛掸子扔在他的身上,“再来借,我家的鸡毛掸子全在你家了!我还做不做生意!”
    “哦!”光头匪爷应了一声,悻悻的走了。
    钟檐还想着骂骂咧咧几句,可是却忽然觉得没趣。三月的天说变就变,他收了凉在后院的菜,看着一泄如注的水帘,想着,有什么呢,阴晴雨雪,不过是人生常态。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。
    申屠衍在东阙,也没有过几天清净日子。
    比起永熙年间的战火纷扰和那一次差点攻陷都城,这些年来,大晁边境虽然时常有滋扰,但是总体来说,也是太平的不像话了,甚至连去年最大的金渡川一役,也没有越过边境,便已经草草结束。与其说是一场战役,不如说是一场试探。
    可是,那一场战役,就像是一条引火绳一般,将局势引向一触即发的局面。整整十一年的隐忍,大晁的百姓隐忍得太久了,掌权的贵族们也是,十一年,足够让新酒变醇,红颜迟暮,少年白头。
    他回京之后的不久,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。他想了许久,总算想通了,为什么皇帝会选中他,他不是军功赫赫的老将,也没有盘根错杂的关系,甚至,他连大晁人都不是。
    正因为如此。
    不过如是。
    三月的细雨中,他坐在青斋书院的楼前擦拭他的剑。
    雨雾蔼蔼,眼前是打着伞不断的在藏书楼进出的人,意气风发的,怅然失意的,汲汲于名利的,想要报于帝王家的,形形色色的读书人,交织在早春的和风中,酝酿着大晁将来的希望。
    自从钟檐住进了宅子,他也告诉老管家,这里仍旧是书院,想要读书的可以随意进入,他这样一个大老粗,看不懂这墨宝,总不好意思,将满箱瑰宝收藏着,暴殄天物吧。
    他仍然专注擦拭着刀刃,忽然望见那书楼的后面又青烟袅袅,觉得稀罕,便沿着小径往书楼后面走去。
    他知道这书楼后面有一片墓地,葬的便是杜荀正杜太傅夫妇,是郭老管家下的葬,因为位置偏僻,甚至很少人知道,原来老太傅的坟墓是在这里的。
    等到他走近时,蒿艾杂草前,立着一个人,撑着油纸伞,雪缎的袍子,修长的眉眼。
    “是你?六……”这回轮到申屠衍惊讶了,他没有想到,站在昔日杜太傅坟前的会是这个人。
    那人挑眉,用手势示意他禁声,唇边漾起笑,“六公子。”
    申屠衍意识到在宫外是应该避嫌,因此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,“是,六公子。”
    “你心里一定会问,我为什么会在这里?”他的目光绕过坟前冥币和祭品,抬头,“我是来祭拜杜太傅的。”
    申屠衍觉得荒谬,这个世间真是好笑,十余年他一心辅佐的太子从来没有来祭拜他,而来祭拜他的,却是与他毫不相干甚至可以说是敌对的皇子。
    “杜太傅品格高洁,修竹茂林之风,大晁无人可与之堪比,我是十分仰慕的,可惜生前不能聆听他的教诲,特来祭奠,也顾不上唐突了。”
    “六……公子有心了,杜先生克勉一生,泉下,看见如今大晁群臣都如六公子一般,想必会很欣慰的。”李胥听到了“臣”这个字的时候,眉头忽然皱了皱,却也很快笑道,“听说将军驻守边关十余年,第一次上京述职,住得还习惯吗?”
    “京都繁华,不是边塞弹丸之地可比。”申屠衍勾唇答道。
    李胥却道,“我却不这么认为,“大漠戍月,羌笛狼嚎,才是大好男儿真正的风景,这些莺歌酒风,虽然醉人,却也在无形之中伤人。”李胥忽然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,“我以为我跟将军是一样的?”
    申屠衍望着那坟前将开未开的雏菊,雨滴打在上面,微微颤动着,笃定道,“六公子说的不差,可是更多的百姓只是想要好好活着,锱铢营生,那才是真正的生活?”
    “哦,难道将军也只是这样的人?”李胥有些失望。
    申屠衍忽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来,眼角隐约有了笑意,不卑不亢回答,“我是,我一直是。”
    “那可太让我失望了,我第一次见到将军的时候,我的随从其实是很惊讶的,他说将军的眉目间,有几分和我长得相似,所以我以为将军是和我一样的人呢。”他的语调虽然是开玩笑,却不像是玩笑。
    “六公子龙章凤姿,卑职怎么敢长得相似呢?”
    “但愿如此。”李胥望了望天际,道,“天色不早了,改日再来聆听杜太傅教诲。希望将军好好想想今天的话,或许会很有趣。”
    “是。”他慢慢恭送这个不速的贵客离去。
    雨水连绵,雾霭一片,他低下头去,即使没有下雨,他的袍子已经湿了一片了。
    作者有话要说:嗷嗷,申屠小攻马上要上战场啦……
    ☆、第七支伞骨?承(下)
    三更夜雨无人顾,看尽杨絮又一年。
    钟檐再上暮归楼时,已经是三月下旬,他受暮归楼的老板娘的委托,上暮归楼送一批货,他记得去年上暮归楼见到秦了了的时候,也是这样的雨。
    清风明月苦相思,荡子从戎十载余。征人去日殷勤嘱,归燕来时数附书。
    暮归楼的歌女来来去去,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,唱了一支又一支的歌,新曲旧词,不变的,屹立在这座山城上的暮归楼。
    他将这些伞搬上去的时候,正好老板娘也在,给暮归楼上的姑娘用的伞,讲究的就是一个好看,因此钟檐也做得十分的考究。
    老板娘看了看,很满意,便爽快的付了银子,老板娘姓傅,据说以前是跑江湖的,很有些江湖的豪爽作风,不知道哪一年起,就在云宣城扎了根,经营起了暮归楼这间酒楼,久而久之,暮归楼几乎可以和云宣画上了等号。关于老板娘的过往,可谓是个谜,没有人知道她有没有嫁过人,只是她在云宣城时,身边就带了一个养子。
    她经营着这间暮归楼,数十年如一日,有人说,她是在等什么人回来。
    暮归楼,暮归楼,每个人心里,大抵都一个想要他暮归的人吧。
    “小钟师傅,你手可真巧,有媳妇了没,都说风尘爱才俊,我楼里的姑娘可不一样,她们只是想要寻一个本本分分的手艺人过日子呢。”
    钟檐却笑,“谢谢老板娘的美意了,我有媳妇了,等到他回来,我们就成亲。”
    “哦?怎么没听说呀?”全云宣的人都知道,钟师傅自从发妻跑了,就守着伞铺子一个人过日子,很多年了,却没有想到暗地里早已经有了第二春。
    “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?”老板娘取笑他,“一定长得俏?一定很贤惠?还是很可爱?”
    钟檐抿了抿唇,才忍住没有笑出来,俏?贤惠?可爱?和那个人似乎都很不搭,可是……钟檐忽然眯了眼,努力回想和他相处的细节,眼中渐渐有了神采,“那个人一点都不俏,不贤惠,甚至不可爱……可是,我很喜欢他呀。”
    暮归楼是什么地方?上了暮归楼的消息,很快就传开了,很快,全云宣都知道了,金井坊里的开伞铺的老光棍钟师傅,终于铁树开花了,有了新媳妇了,温柔贤惠长得俏,把钟师傅迷得团团转,等她回来,他们就要成亲了。
    同一日,东阙城中。
    黑压压的兵甲齐聚在朱雀门外,申屠衍骑在马上,回头望去,那此起彼伏相送是他的百姓,那金銮车驾上坐着的是他的帝王,那朱衣玉带随行的是大晁的帝王。
    马作的卢飞快,弓如霹雳弦惊。
    他永远不可能知道从古到今那些出征的名将的心情了,霍去病也罢,辛弃疾也吧,可他,总归知道自己的心情的。
    皇帝一送再送,足可以知道对于这次出征意味着什么,那杯御赐的酒,是恩赐,也是不归的符咒。他前半生都在边境游荡,从来不属于任何国家,很早以前,他就说过他是一个没有故土的人。可是,他无君无臣无纲无常,却因为是他生活着的土地,情感有了偏差,这样的土地,他想要守住。
    “出发!”一声号角中,城门打开,军队如潮水般涌向城外。
    时年宣德十二年早春,兵马大将军申屠衍持上钦赐虎符,出师东阙,北上缴寇。众将士歃血为盟,不破胡狄人不还。
    那是数十年来大晁对于北靖的第一次反击,彼时,离历史上著名的缙王之变,也仅仅只有半年的时间了。
    钟檐送完货,回到家的时候,看见一个紫衣的身影蹲在自家的店铺门前,似乎要把他家门槛前的蚂蚁数个通透。
    钟檐凑近一看,了不得,这可是徽州商界跺跺脚就会塌掉的崔五爷呀,便生了开玩笑的心思,“哟,崔五爷这是要让我家跟前的八角虫儿学打算盘吗?”
    崔熙来抬起头来,眼眶隐约有些红,缓过神来,也不摇扇了,似乎是真的恹了,钟檐有些奇怪,他极少看见崔熙来是这副德行,即使当年崔老爷去了的时候,她也是一把手的将她爹的丧事料理的妥妥帖帖,不过十余岁的年纪,斡旋在七大姑八大叔的亲戚关系和商会利益之间,才没让崔家散了家,可是,眼下,又是什么光景,钟檐不免也有点好奇。
    见崔熙来没有站起来的意思,他索性也坐在门槛上,看着她要怎么样,许久,崔熙来忽然轻飘飘的来了一句,“喂,师父,我觉得,我好像失恋了。”
    钟檐那竹竿敲她的脑袋,仿佛她还是十四岁的那个小姑娘,“小丫头片子,知道什么叫做恋了吗?怎么就先失上了?”
    崔熙来摇摇头,“大概不知道。”
    “不知道你还失恋!”钟檐觉得好笑,继续敲她的脑袋,问,“难道是冯赐白那个臭小子欺负你,你不晓得打回去哟!”
    崔熙来摇摇头,“他敢?他们冯家除了儿子带了把,还能骑到我崔家上来。”云宣谁不知道崔家和冯家是天生的对头,样样攀比,冯赐白和崔熙来就是大人的攀比声中长大的,是发小,更是对头。
    “那还有什么原因呢?”钟檐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的谣传,“莫非是因为你新收进铺子里的男狐狸啊?”
    这下崔熙来没了音,许是被说中了心事,许久,她才咬牙切齿道,“师父,你说一个男人,怎么可以这么迂腐,死心眼,小气,好好的当我当铺的典当不好吗?非要挤破头的去考什么功名,你说,他是不是脑子有坑啊!”
    钟檐嘿嘿笑道,“他脑子有坑,你还中意他?”
    “呸呸呸!谁中意他了,他明明那么不好。”
    崔熙来又说,光用指掐着,就能数出好十条罪名来,可是这样的倒霉星子说要走,原本没有什么的,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,倒是放不下了,觉得不能够再欺负他了,总是少了趣,可是以前数十年,没有他的时候,她欺负欺负小算盘和小秤砣,不也就这么过来了吗?
    难道还会过不吗?
    再说了他明明那么不好。
    这话听到了钟檐耳里,如同雷霆闪过,以前他不懂得,总是嫌弃着那个人,面瘫,木讷,还有点事妈儿,可是偏偏放不下,不是最好的人,可是唯有这样的人,陪着自己,磕磕绊绊,跌跌撞撞,才算是真正的过日子。
    他揽过崔熙来的脑袋,拂过她的头,“我们的小五长大了,”他想,那个人是真的入了崔熙来的心了,“可是这个世上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要去经历,谁也拦不住,留不得。如果他还属于这里,绕了多大的圈子,总是会回来的。”
    崔熙来摇摇头,没来由的来了一句,“那么,师娘会回来吗?”
    钟檐知道她指的是谁,咬牙切齿,却是面无表情,淡道,“会回来的。不回来的话,我扒光了他,浸猪笼。”
    崔熙来嘴角抽搐了一下,心里想道,还是师父威武呀。
    到了四月的时候,江南进入了农忙的时期,而边塞战事进入了僵持阶段。天南地北的,烽火传信,总是要隔好几天才能够听到最新的消息,因此时间总是要延迟了好几天,这一日,我军在哪个地点取得胜利了呀,那一天,我军被围困在什么山岭上,过了几天,又有消息传来,我军已经成功收复了哪个城池呀……老百姓们不懂得军国大事,可是总是知道他们是为了保护这片土地和人民而战的,因此,心里总是为他们悬着一颗心,捏着一把冷汗的。
    钟檐也竖起耳朵听,听到人们说起那新来的将军,是如何如何英勇善战的,总是要弯唇偷偷乐一乐的,别人问他为什么乐,他却怎么也不肯说。
    ――那是他一个人的秘密,他谁也不想告诉。
    他在心里偷偷的对那个人说,我是一个伞匠,帮不了你什么,所以我只能把自己的本行干好,把伞做得天地良心,然后,你在那边要好好的。
    ――我负责把伞做好,你负责把仗打好,这样,好不好?
    渐渐地,战事进入胶着阶段,朝廷开始在各地征收壮丁,钟檐没有想到,率先报名的人中,会有光头匪爷和娘炮秀才。
    走的那一天,钟檐去送了行,因为光头匪爷和秀才的素质和身体不过关,所以只是最末等的小卒,混迹在服役的队列中,却也是分外醒目的。
    “嘿,我现在才发现,你是真爷们!”
    光头匪爷咬牙,“格老子的,老子什么时候不爷们了,以前落草为寇的时候,总是想着杀贪官,为人民除害,却不知道力气往哪里使,做下许多错事来,如今,老子才算干对了一件事了,叫什么卖给皇帝来着……”
    秀才戳了戳匪爷的光头,冷哼,“学成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。没文化!”
    匪爷也哼哼,“有文化怎么了,还不是照样给老子干屁股!”
    钟檐看眼下两人口没遮拦的,咳了两声,道,“那么,两位一路走好,我就不多送了。”
    作者有话要说:嘿嘿,崔熙来的话,是另一篇故事,就不多说了。
    ☆、第七支伞骨?转(上)
    北靖和大晁以祁镧山脉为边界,山下有川,贯通南北。
    深入沦陷腹地是军队出征后的一个月,在此之前,他们已经收复了一州二城,虽然崎岖艰辛,各有伤亡,但是总算有些进展。军旅凄苦,虽然早就已经开春,但是边塞寒地,依然很冷,料峭春风刮在脸上,如同刀割一般。
    申屠衍骑马站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,大风猎猎地鼓动着衣袖,看着冻裂的土地。那些土地上的裂纹,那些裂纹上的尸骸,零零散散的分布着。
    ――是人间的皱纹,也是脓疮。
    一场战役尘埃落定。
    “安营扎寨!”沉重的号角响彻着这空落落的天地间,申屠衍抬头,一只巨大的黑鹰盘旋而过,飞往遥不可见的天际。
    申屠衍低下头来,想着,今年的春天,大概又与他无缘了吧。
    接下来,是盘点,清理,疗伤,商讨行军路线……天气实在太过于恶劣,一会儿是暴风狂沙,一会儿又是突如其来的冰渣子,几位副将表示,纵然是久经沙场的老兵都有些顶不住,可是军中保暖的棉衣物资却是非常的短缺,甚至连粮草,也有些紧缺。
    “各位,有什么良策?”申屠衍问。
    几位副将不约而同的摇头,这朝廷派不下粮草,国库里拨不出银子来,还有什么招?他们打了一辈子的帐,舞刀弄枪还可以,弄银子的事情,又不是财神,倒是真是难为他们了。
    “哎……”申屠衍长叹一口气,可也是无可奈何的事,他在军中多年,自然知道这种难处。很多时候,朝廷不是说没有银子,只是银子到不了对的地方……而这样的局面,不是一个帝王,几个官员所能够左右的。
    等到所有人都散尽,申屠衍独自一个人坐在大帐中,白日里的大事已经处理完毕,即使犯愁也没有什么用,他慢慢从胸口掏出几张纸儿,慢慢展开,细细研读,然后嘴角微微上扬。
    那是他离开那天写下来的故事,与其说是“写”,不如说是“画”,他认识的字实在是有限,所以只能用这样一种蹩脚的方式记录。
    这个东西他一共留了两份,一份留给了钟檐,放在了他暂时还看不到的地方,另一份他妥帖的藏在胸口。
    他不相信自己的记忆,记下了总是会牢靠一些。
    他有将纸上的话细细的读了一遍,仿佛这件事成了他活下来的唯一的兴趣爱好了,虽然那的确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兴趣爱好。
    然后安心睡去。
    半夜忽然起了狂风,冰渣子打在大帐上,噼里啪啦,竟然生生砸出了大窟窿。
    申屠衍醒来,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流给骇住了,看着胡乱抢夺帐篷的混乱场面,恐怕没有死在北靖人的铁蹄下,反而要被这寒灾冻死了。
    申屠衍站在帐外一刻的功夫,眉毛嘴唇已经结了一层白色的霜,他纵身一掠,站到最大营帐的顶棚,摇动旗帜,呼喊,“将士们!我知道你们冷,可是,我们出行的目的是什么?是收复沦陷山河!我们这样自乱阵脚,只能让胡狄人耻笑!只能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