薄雾浓云

      彼时的她已经不小了,所有的少年意气都已在疆场与官场耗尽,上一次打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?
    瓦朝国力并不算强,却是几个国家间最为正统的。曾经偌大一个王朝被攻破割裂,亡国的公主于腥风血雨中举起旗帜,带领残余的王军建立瓦朝。
    史学先生带着她们仔仔细细阅读那段历史,告诉她们曾经的辉煌是什么模样,公主殿下又为我们做出了怎样的牺牲。
    年幼的薛萍带着简单的憧憬读完了开国公主的那段故事。
    “帝一生转战,终伤凤体,于承平十二年薨,未有子嗣。”
    小小的薛萍有些懵,笋般的手指将薄薄的一本书翻来覆去,又看了至少叁遍,她才理解,所以如今坐在皇位上的,不算开国公主的后代吗?薛萍放下书本,带着疑虑询问自己的课业师傅。
    老先生长叹,忍不住拂袖拭泪道:“公主曾有一驸马,为护妻子死于战乱,殿下于是过继了驸马亲妹的孩子。”
    是了,如今的公主墓上还刻着,这位公主唯一的夫郎姓唐。
    铁马冰河,碧血丹心。开国公主的故事是如此悲凉而伟大,因着共情,薛萍哭得稀里哗啦的,哭完后,她擦干眼泪决定要追随已经逝去的殿下而做些什么。
    她决定从军,寒门子弟要往上爬很难,女子稀有,从军女子更加少,有开国公主的先例在,瓦朝君主难得留下了一个相对容易的晋升机会。
    西北军的前身就是当年由殿下直率的王军,那她就去那里吧。
    史书上的殿下是薛萍心中永存的火苗,它燃烧着自己的一切,让薛萍能只凭热爱,不顾一切的奔赴战场,直到朝堂风波、家人离散将这火苗搅灭,只留下一簇将要断绝的青烟。
    一风一缕,一明一灭。
    白苎青袍的道士不算好看的脸上泛着笑意,这笑浅而薄、冷而淡,在道士自己看来已经是足够的诚意。可惜她脸上留了叁道灰痕,头发也乱糟糟,发丝间也藏污纳垢,胸前衣服皱得不成样子,大概是那婴孩饿狠了造成的,妥妥达到人见人笑的地步。
    薛萍看上去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,只是在这得知儿子下落,叁年来难得放松的时候,不免也为眼前这位传闻中的大长公主生出几分笑意与好感。
    黑雪也落到了邱忌情的脸上,生理反应让她绷不住,掩袖打了个喷嚏,女道士在袖子的遮挡下放肆揉鼻子,待那痒意完全消失,才无知无觉地把揉得通红的鼻头和新出现的第四道灰痕展露出来。
    啊……满腹黑水、精于算计的殿下,原来也有这样的时候呢……很奇怪,当初在西北平乱的她,明明最厌恶这种人。
    邱忌情瞧她呆愣愣的样子,视线转到了那柄直刀上,较短的刀身如银雪,锋利笔直,并不符合百夫长的配置。瓦朝对盐铁管得严,兵器尤甚,刀柄处都会刻印上出处,这种形制的刀,倒颇符合经开国公主改良后,西北军中常用的腰刀。
    邱忌情拿起直刀,掂了掂觉得趁手,凭着记忆挥动了两下,刀刃破空的声音在她耳中煞是好听,女道士爱不释手,好好把玩了一番后,还给了薛萍。
    她双手背在身后,一只手握住另一只的手腕,两指无意识捻了捻,似在怀念刀身冰冷的温度。她用全身上下唯一还看得过去的眼睛,微微抬头仰视薛萍,吐出的话如俯视眼前人一般。
    “真是一把好刀啊。”
    似是点评刀,似是点评人。
    彼时的薛萍沉默着,只眼皮不安地眨动了一下。
    说回现在,薛萍在看到如今的道观时一番震惊后又是一阵欣喜,殿下于她们一家有恩,见她生活的地方有如此舒心的布置,心中默默为殿下感到高兴。
    “贫道有心无力,故而这些东西大多都是由我的徒儿布置,大人马上就能见到她了。”
    老道士带着她们走到新建的客苑,此处清幽雅致,背靠山间溪流,开着窗还能听到水车转动的吱呀声。
    四人到时,已有人在院中等候。及笄桃李,碧玉破瓜,年华正好的女郎俏生生立在其中,她们一路走来,已看过了各式风景,才知道所谓一步一景、柳暗花明,最瞩目的颜色往往藏得最深。
    如逢霁月,恰遇清霜,是戴着云雾的巫山,混着濛濛细雨,以流云轻抚细浪,才能打磨出的佳音玉质。女郎五官精致,面庞柔和,吞红咽彩的朱唇,美好的如诗如画,朴质的道袍没能拖累她的美,反而衬托出了一股仙气。
    身后架设起的紫藤成了最好的点缀,是林风后漏出的疏而杂的月光,斑驳着得让人记忆深刻。
    花朝一别后,他再也没有当初那位仙子的任何消息,薛伯可也曾安排仆从去找寻一二,如此出尘的人物,竟是有影无踪。
    子美诗曰:“绝代有佳人,幽居在空谷。”果真不错!
    薛伯可躲在爹亲身后头脑风暴着,内心的小人一蹦叁尺高。
    老道士走到灵玑身边,俩人视线平淡相交,灵玑对师父浅浅笑了一下。
    邱忌情轻咳了两声,转身向薛萍介绍。“这就是我那徒儿,叫灵玑,观里的一切如今都由她操持,已经是观里的住持了。”
    灵玑抿出一抹笑,礼貌地行礼。“薛大人,久仰大名。”
    薛萍甫一见到灵玑,脑子就有些木木的,十五年前那个饿得连哭都不会的婴孩,长大原来是这般,一个人太过美好,总会让旁人将其看做天上的彩云,怀中的琉璃,一举一动,纤悉不苟。
    铁血冷面的薛大人,难得一次不为强权,心甘情愿地放轻了声音,强装威严地“嗯”了一声,如此俏丽的女郎,她真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相处。
    薛伯可在短暂的惊讶与羞涩过后,早已偷摸着来到灵玑身边,平时大喇喇的嗓音,此刻捏得紧紧地,学着家中长者最推崇的温柔体贴的调调,发出腻死人的声音。
    “额……那个……道长……我,我叫,薛……”他太紧张了,伯可二字被他颤抖的声线抖得直接掉在地上,捡都捡不回来。
    灵玑此时也转过头来,见着了这位薛家小公子,她眼瞳灵动,眼底潜着细碎的清光,显得她看着你时多么的温柔多情,薛伯可小心脏扑通扑通,头慢慢低了下去,不敢与她对视。
    薛萍看着自己儿子如此莽撞冲动,心头的火登时又冒了出来,正要发作,却被老道士出声打断了。“欸,小孩子就让他们玩去吧,徒儿在房中备了粗茶,还请大人移步。”
    邱忌情当然不是平白无故叫人拖家带口来叙旧的,大人和大人之间的利益互换与交锋,还是不要吓到小孩子了。
    灵玑听懂了她的意思,转头表情和煦,礼貌的问道:“施主,可需要贫道带您参观?”
    有如斯佳人作陪,薛伯可自是一百个高兴,薛夫郎想等着自家妻主,只低声嘱咐了两句,抚平他头顶翘起的杂毛,就放任他去玩了。
    好不容易得来的独处机会,薛伯可每每想打开话匣子,却又不知该如何说。而灵玑也吸取了曾经的教训,如今人前谨言慎行,生怕将自己那先进而惊人的想法暴露出来。
    这般沉默拘谨,远远看着便是一幅男女间青涩羞窘的假象。
    “那个……我……我能叫您灵玑吗?啊,不不不,还是唤您道长吧!”薛伯可当真是想与她亲近些,可来之前已经挨过训了,更何况,他也想给对方留个好印象。
    灵玑并不明白眼前人的少男心事,她的声音泠泠似泉,温凉又不容抗拒。“鄙姓邱,私下里,您唤我邱道长也是一样的。”
    薛伯可圆圆的眼睛稍稍瞪大了一点,热忱被浇熄后,心头泛起一抹薄雾浓云。“啊,这样……”
    灵玑抿了抿唇,头一回遇见这么热情而又单纯的人,像一只单纯的雏鸟砸在你身上,过分亲近的让人无可奈何。
    “居士初来观里,可有什么想玩的想看的?”
    薛伯可原本低垂下去的杂毛又随风翘了起来,同他人一样俏皮,他顿时又情绪高涨起来,早将之前的低落抛在脑后。
    “我中午吃的不多,爬完山有点饿了。”边说还咽了咽口水,十指尴尬团在一起按着肚子。
    他抬眼对上灵玑带着清浅笑意,随和温柔的眼睛,喉口越发松弛,渐渐只有一些气音。“随便一点就好,我不挑的。”
    灵玑也想起了什么,随即恬然一笑,轻轻颔首。“居士帮贫道一个忙好吗?就用一顿斋饭相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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